一條魚的旅途

　　原標題：一條魚的旅途

 

　　作者：王采芹（中央電視臺綜合頻道《動物世界》欄目組制片人）

 

　　她明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，但還是義無反顧地要回到出生的故鄉，為了她的孩子。

 

　　她是鮭魚，你不能想象一條魚的身上有如此大的能量。每年秋季，鮭魚將離開她曾度過如花年華的海洋，逆流5000公里返回家鄉，那條她出生的淡水溪流里，她要像祖祖輩輩那樣，將這里作為自己的育嬰房。

 

　　在海洋生活的這三年里，她已經出落成俊俏的美人魚，流線型的身材一看便知是常年游泳健身的結果，海洋豐富的營養使她的皮膚成為光潤細滑的銀白色。

 

　　她沒有行囊，輕裝前行，對于這次回家之行，她信心滿滿。在大海生活的這幾年已讓她養得體格強壯，為這次不可思議的旅途下體力，路上可以不吃不喝。讓她興奮的是，還有上億條同伴陪伴，而這里面還有她未來孩子的父親，想到這里，心里涌起了小小的波瀾。

 

　　回家之旅發生在并不太寬闊的溪流里，河水不深，河底的石頭清晰可見。這是一次急行軍，每小時30公里，所有同伴都行色匆匆。

 

　　就在同時，許多動物正朝這條河流奔來。他們可不是作為觀光客來到這里，而是要在這里舉行一年一次的饕餮盛宴。棕熊帶著她的孩子慢慢悠悠、胸有成竹地走來。海鷗從海洋飛來，和棕熊保持著同樣的站姿，站在旁邊的石頭上。魚鷹也大駕光臨，選擇俯視的角度，站在旁邊的樹上。

 

　　宴會地點非常特別，在一個高兩米的瀑布上方，似乎是想把嘩嘩的水聲當作背景音樂，以節省請樂隊伴奏的費用。但是從遠處看來，這更像是一次社交酒會，參加的成員全部肅然而立。

 

　　盛宴的賓客如此特別，身材反差如此巨大，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場盛宴呢？

 

　　她和鮭魚同伴們逆著水流即將抵達這個兩米高的瀑布，出席宴會的棕熊們看到了他們。

 

　　這時，棕熊們不慌不忙地在瀑布上方找好了自己的席位。宴會馬上就要開始。

 

　　要想回家，鮭魚必須躍過瀑布才能到溪流上游，而這個關卡難之又難，湍急的水流有極強的沖擊力，原本逆流旳他們又增加了跳高項目，他們必須采取超常規的方式才能躍過，于是他們拼盡全力把自己變成了空中飛人，他們要飛過瀑布！

 

　　一條魚把自己變成了飛鳥，這種改變顛覆了動物分類學的種屬界定。

 

　　棕熊們張開了口，像飆高音的歌唱家的口形。

 

　　她和同伴們一躍而起，向瀑布上方飛去。

 

　　有的同伴竟然一下跳進了棕熊的大口，有的落下后被棕熊的利爪抓住，毫無逃脫的可能。

 

　　原來如此。鮭魚的到來就是開宴的鈴聲，而鮭魚就是宴會的食材！

 

　　盛宴的音樂在重復的節奏中加入了撲通、撲哧的音效聲，那是尖牙利爪的棕熊和奮力掙扎的鮭魚共同演奏的殘酷的樂曲。

 

　　盛宴將進行好幾天，直到棕熊們個個肚皮圓滾。

 

　　鮭魚們前赴后繼，帶著未來的孩子回家的夢想支撐著他們。若不過這道坎，這個夢想無從談起。

 

　　飛起來，跳過去！

 

　　慶幸的是她成功了！竟然跳到了瀑布上方！棕熊這時正在大快朵頤，無暇顧及。

 

　　游到瀑布上方時，回家的隊伍顯然松散了，無數同伴用自己的身體換來了其他鮭魚的安全。若有悲傷的話，這時也不是飲泣的時機，因為路途尚遠，前方仍吉兇未卜。

 

　　她不敢休息，繼續向前游去，但是這段河水寬闊，河水較淺，有的同伴整個背部都暴露在了烈日之下，需要極力地扭動身體才能向前。即使這樣，有的同伴還是擱淺，拼盡全力掙扎也無法進入深水區。

 

　　魚鷹無聲地飛來，把擱淺的同伴拖到了岸上，同伴和回家之夢都一點點變成了魚鷹的腹中之物。除了河水流淌和鮭魚游動的聲響，一片寂靜，這場宴會悄無聲息地進行。

 

　　經歷了重重關卡，很多同伴的身上都布滿了傷痕，像一枚枚掛在身上的勇敢的勛章。最初出海時優美的流線型身體已有變化，體重減輕，像減肥過度的樣子，皮膚從銀白色變成了暗赤褐色，也不再那么光滑潤澤。雄魚要盡快地讓生殖器官發育，它把身上的能量主要轉移到了生殖器官的發育上，因此上下頜前端突出，皮膚上過早地出現了色斑。

 

　　水流終于和緩了下來，岸邊的綠色倒映在溪流里，郁郁蔥蔥的植物包圍著小溪，溪流的水就是從陸地上這些植物下方的土壤里滲出來的，靜靜的山林和溪水等待著她和同伴們的到來。

 

　　兒時在這里出生，家鄉的味道一直深深印在她的記憶里，這就是她夢牽魂系的家鄉。

 

　　河流邊高大的喬木長得更壯了，溪流依然清澈如昔，河底遍布著細沙，粒粒潔白、純凈。

 

　　與那些永遠不能回到家鄉的同伴相比，她是千分之一的幸運兒，靠自己的努力和上天的眷顧抵達這里。同伴們來不及互相擁抱和祝福，她和雌魚們就開始為即將出生的孩子尋找育嬰房。

 

　　她用尾鰭和臀鰭把河底的沙子掃開，挖出了一個比自己大得多的小圓坑。然后，在這個育嬰房里陸續產下了4000枚卵，這時，孩子的父親出現了——默默陪伴了一路，這時才知道他的模樣，父親也馬上過來產下了精子。

 

　　孩子的父親充當著衛士，只要有侵犯者，它就猛烈地追逐或者驅趕。這個過程一直要持續一到兩周。兩周后再看到父親的樣子，你會驚駭，他像一個不成比例的巨頭魚，頭很大，身體很小，這是極度辛勞的外在體現。

 

　　他太疲勞了。要想跨過漫漫旅途重回海洋，無異于癡人說夢。

 

　　在做完該做的一切之后，他，孩子的父親，就無聲地安息在故鄉的溪流里。

 

　　她產下了自己的卵，那是她的孩子，她奔波五千多公里，就是想讓孩子在一個安全、天敵少的地方出生，她做到了。她已經非常虛弱，她用生命的全部精華孕育了孩子，這使她把自己掏空。她大口大口地喘氣，但還有最后一個使命——把孩子的育嬰房隱蔽起來。她抬起沉重的尾鰭和臀鰭把沙礫掃過來，仔細藏好自己的孩子。這時疲憊和虛弱一起涌來，她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。

 

　　此時此刻，家鄉又喧囂起來，水鳥、河獺、棕熊們又把宴會擺在了這里。這次鮭魚們沒有掙扎，甚至有些心甘情愿。

 

　　棕熊之流把她們的尸體拖到岸上的林地里，隨便吃幾口就丟棄了。

 

　　鮭魚們想要的正是這個結果。

 

　　誰敢說這不是鮭魚父母的最后一個計謀呢？他們的尸體成為了有機肥料，滋養著岸邊的森林，讓森林郁郁蔥蔥，茂盛異常。父母用自己最后的身體涵養了水源，讓這條溪流源源不斷，富有生機。

 

　　鮭魚要讓自己的孩子沒有父母時依然享受父母的呵護。溪流中的孩子們可以快活地成長，沒有后顧之憂。

 

　　幾年以后，孩子們會順著這條溪流返回大海，長成父母從海洋出發時的俏模樣，然后，追隨父母的足跡，再逆流而來。自然的循環就是如此巧妙，如同一個圓，我們都是圓中的一個點，相依相連。

 

　　岸邊的那些大樹不就是鮭魚父母的化身嗎？

 

　　在加拿大的鮭魚洄游公園里，入園門口就用圖片和解說生動展示著鮭魚的一生，作為青少年科普基地，孩子們可以從中體會到鮭魚的堅忍不拔、頑強追夢的精神。這也是鮭魚父母送給人類的禮物。

 

　　《光明日報》（2018年12月28日14版）

原文鏈接：http://news.gmw.cn/2018-12/28/content_32254005.htm